只待一场冬雪,掩埋所有的色彩,掩埋最后的秋声,为冬天写下圆满。
雪落之前,我们便拥有两种时间。一个残秋,一个冬梦。常觉得秋天是一场灼烧,以时间之火,灼烧生命最后的激情。而秋的尾音便是火烧后的余烬。走在公园里,看柳树叶子燃烧着它的金黄,芦苇丛燃烧着它近乎透明的轻盈,月季的叶子已染上白褐色的焦痕,栾树将自己付之一炬,只余几粒烧焦的枯褐色灯笼果在风中摇荡……而风里,各色叶子从容飘落,像去赶赴一场盛大的集会。落,是此时的主旋律;堆积,一重重,成为大地的火。我向来喜欢这树下的堆积,绿的,红的,黄的,紫的,褐的,海棠果,核桃果,鸟雀啄食过的柿子……它们都是秋的遗迹,它们将生命带向生死轮回的轨道。有时看到一棵树,周围砌着整整齐齐的砖石,落叶慌张,一来就被扫得干干净净,心里常有一种莫名的怅然,好像生生截断了一场生死的相逢。人类的完美牺牲了树的完整。秋天究竟燃到了什么地步呢?我猜,故宫的银杏还没有落尽,天平山上的红叶依旧醉人,武康路的梧桐叶已如残雨;我猜,菊花犹立傲霜枝,乌桕的斑斓还有余韵,清晨的芦苇丛中尚有群鸟待飞……一切在秋的时序里,万类霜天竞自由。而另一重时间里,是冬的铺陈。霜寒,雾冷,风冽。人们渐渐拢紧了身上的大衣,渐渐裹起了长的短的羽绒服。可是雪未来,心里有一块空落落,仍不肯承认是真正的冬天。站在一壁爬山虎前,红的叶,红的藤,且又生出许多紫色小珠一样的果,攀在冷岩墙壁上,有一种血色的浪漫。我想,那紫珠上若落下白色的雪,一定美极了。我们,便是站在了这样的时间交错里。只等一场雪,斩断所有的纠缠,留世间一片纯属于冬天的白。
图|新向芽
等一个人,若迟迟不来,总会忍不住焦灼,催促,不耐。这份等待与等待的喜悦本身便是隐秘的,是潜藏于生活之下的。甚至有时,自己也不曾察觉。只是在某一个阴天,抬起头时,忽的就起了将下雪的念头。恍惚的错觉,心里开始起氤氲的水雾,如平静生活里,风动起涟漪。于是,便约上两三知己,共饮茶,说当年,总算圆了“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”的佳兴。
她早已将棉被晒得蓬松柔软,为远行的儿女储存下了一冬阳光的味道。还要储存菜蔬。此时的大白菜最好,利用土地最后的温存将自己长得肥大紧实,且已在寒意里萃出了清甜的口感。在集市上拉一小车回家,堆在南墙根下,上面盖一层草帘子防冻,几乎可以吃一整个冬天。大葱也要来几捆,把它们堆在大花盆的土里,每到吃时拔出一棵,可以一直保持新鲜。印象里冬天包饺子好像总在下雪天。我穿过纷纷的雪花,踩着咯吱咯吱的雪,去取一颗大白菜。草帘子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,真像一床松软的棉花被。掀起一角,抱出一颗圆滚滚、青嫩嫩的白菜来,又赶紧盖上,生怕扰了其他白菜的冬梦。母亲剁着馅,冷冽清甜的白菜香从案板上飘出来,飘满了炉火腾腾的屋子,飘进了全家人的欢声笑语,也飘满了旧日的时光……
图|新向芽
电话里,母亲仍在絮絮叨叨:今年的白菜一元一大颗,被子已经晒好了,煤也储好了,还请姥爷做了葡萄枝、石榴树的保暖工作……终于,眼里映见了初雪的飘零,飘零里映出了明亮的欢喜。一片一片,比落叶更轻盈,比水晶更莹透,落在远山的脊上,落在故乡的屋瓦上,落在松树的尖顶上,落在红色紫色的珠果上,落在一个孩子的掌心里……世界渐渐失去了色彩,失去了凌乱,失去了喧嚣,归于统一的白,归于永恒的静。
而心里的雪早已纷纷。纷纷里是另一个我,奔跑在落雪的原野上,不知寒冷,像一只自由的飞鸟;纷纷里是遥远的故乡,黑色的屋檐托着白色的雪,奶奶升起炊烟,为晚归的孩子掸去满身风霜。纷纷里落下着柳宗元的孤独,“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”;纷纷里摹出了张岱的西湖,“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、湖心亭一点、与余舟一芥、舟中人两三粒而已”;纷纷里可还能见长安的,金陵的,紫禁城的旧梦么?时空的界限在纷纷里变得模糊,我们好像再次拥有了做梦的能力,我们终于可以深情拥抱现实之外的天真,“你只想小小地纵容一下天性中属于虚无的那一部分,只想以无尽的妄念降下三千瑞雪,用以辨识生命的复杂,和灵魂中的另一个你。”若今夜有雪,我想我会燃一炉香,沏一盏茶,再佐明月照雪,以款待自己。
图|孤行喵_
想起日本俳句大师松尾芭蕉等待初雪时的心情:“余每每为一睹我草庵之初雪,即使外出居于别处,一旦阴天,便急忙归家,以待初雪。”以待初雪,四字真好。美丽的不光是雪,还有这份郑重等待的心情啊。就容许自己放纵一回吧,像个孩子,怀着满心的期待,等候一场初雪的降临,感受心情里那一份小小的忐忑与雀跃,以及初雪般的清明,就像等待初恋的情人,又像等待一位久别的朋友。